经年的沉寂之后,智氏也该脱出藩篱重归权力中心。
“送信人仔细安排,另择甲士百人,前去护卫公子。”
“诺。”
“让智陵同行。”智渊又道,“先成刺杀公子,事同谋反。先氏依附有狐氏多年,甘为走犬,理应坐实罪状送其一程。”
听到先氏之名,智弘下意识按住断臂。回忆起十年前的背叛,他不禁冷笑,眼底凝出杀意。
兄长的死,他的断臂,还有族中儿郎的性命,事到如今也该算一算了。
父子俩商定,智弘亲自安排。
智陵和智泽被召至父亲面前,各自得令,一人随甲士出发去见林珩,当面送出竹简,另一人帮忙调拨物资人手。
两名骑士入城半日,简单用过食水,又一次策马出发。
和来时不同,两人身后跟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甲士队列森严,手持长矛林立。运送珍宝绢绸的马车排成长龙,追随骑士出城,一路向预定地点行去。
大雨已经停歇,暴涨的河水却迟迟不退。
滦河上游,林珩一行进入边城。
城墙遭遇火焚,墙头漆黑一片。部分女墙出现裂痕,滚落烧焦的土块。城内建筑大多完好,仅有靠近城墙的房屋被烧毁屋顶,简单修缮之后仍能居住。
县大夫先成已死,县中主簿请缨梳理城内,重建城中秩序。
在先成的压制下,主簿本领难以施展。如今得到机会,展现出的能力令人侧目。调拨人手、统计物资、修缮房屋,桩桩件件安排得井然有序,才能非同一般。
林珩要搜集先氏罪状,城民不敢告,主簿主动接过此事。不过一日时间,记录的竹简就堆成小山。
“陶荣,陶氏旁支?”见识到此人能力,林珩心生招揽之意。
陶荣被召唤前来,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林珩的问话,他不慌不忙,应对得体:“禀公子,荣祖为陶氏庶子,分支后移至边城。此地本属我族,后被有狐氏强夺,交给先氏掌管。”
“既为强夺,先氏为何用你?”林珩直言不讳。
“先成此人志大才疏,赴任后横征暴敛引发民乱。为消弭祸乱稳定城内,他不得不用我。”陶荣一派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民乱同你有关?”林珩抓住重点。
“推波助澜而已。”陶荣笑道。
林珩凝视陶荣,正打算继续,突然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喘气声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更添一抹病态。
“公子,城内有医。”陶荣吃了一惊,情急之下站起身,就要冲出室外。
“无妨,旧疾罢了。”林珩拦住陶荣,单手托起杯盏,仰头饮尽盏中茶汤,总算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
陶荣回到原位,心中存疑,却识趣地没有开口。
“君大才,珩甚歆羡。此番归国危机重重,君可愿助我?”林珩在城内停留的时间不多,没余地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
此言正中陶荣下怀。他没有片刻犹豫,整理冠帽后稽首,正色道:“蒙公子不弃,荣愿追随公子,为公子鹰犬!”
公子珩体弱,不得国君喜爱,那又如何?
为质多年平安归来,更得天子赐官爵,足见能力卓绝。
忆起先成伏诛的经过,更坚定陶荣的决心。
困顿小城非他所愿。有幸得公子珩赏识,他能够一展长才,为家族开辟新路,足矣。
第四章
陶荣不仅有才,更加务实。接受林珩招揽当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礼。
“公子,留意脚下。”
陶荣手持火把穿过廊下,挥退两侧婢仆,亲自为林珩引路。
“边城虽小,辖地有山,山下有矿。矿虽小,产铜能造兵器。先成任县大夫数年,敛财无数,遣私兵开矿。山中聚集奴隶数百,不得出矿洞,半数已成骸骨。”
陶荣家族在边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谨慎安排耳目,先成所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强横,先氏狐假虎威,夺取边城即为挑衅旧氏族,试探对手底线,更为抢占铜矿,大量冶炼铜器铸造兵刃。
“肃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风中摇曳,蹿升的黑烟盘绕向上,似一条黑龙缠裹炙热的橘红。
“不知。”陶荣脚步微顿,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荣祖虽已分支,终归出自陶氏,上禀矿藏稀少,数年采尽,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问。”
“矿藏稀少?”林珩双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贫矿,有狐氏会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铸造的兵器到底归谁,不免要打上问号。
料到林珩会有此问,陶荣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真相如何,公子当眼见为实。”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面不起眼的石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随扈,护卫他从上京返回晋国,连续挫败行刺截杀。
见到来人,陶荣表情不变,请林珩退后一步,转身将火把插到墙上。
墙砖雕刻花纹,中心处是凿开的凹槽。火把嵌入之后,陶荣继续在墙面敲击,确认声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砖块,谨慎向内推动。
吱嘎声响起,机关启动,石墙缓慢内转,现出一条黝黑的通道。
“这条暗道通向地库,库内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装三甲强兵。”陶荣取下火把,照亮脚下的台阶,对林珩说道。
晋国兵制,五人一伍,两伍一火,五火为甲。
强兵不同于寻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马或战车,个个勇猛善战。例如智氏的双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强兵已经是一个小氏族的武装力量,无论如何不容小觑。
抢夺矿山,暗中大量铸造兵器,先成意欲何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陶荣的声音响起,打断林珩的思绪。
夜凉如水,月辉洒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双眼。冷辉随长袍上的金线起舞,长袖振动,刺绣云纹的衣带流淌银光。
甲士手按腰间短刀,两杆短矛在背后交错,只待林珩一声令下,即会率先进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举起右臂轻挥,两名甲士抱拳出列,举着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后一人行出,禀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随陶荣入内。
“我在上京九年,谨慎惯了。”林珩踏上石砖,开口向陶荣解释。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里,并非针对陶荣。
“危机重重,四周皆敌,公子理应如此。”陶荣能理解林珩的谨慎,甚至相当赞赏。
小心无大错。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备才令他忧心。
若林珩没有一丝防备,全盘托付信任,他才会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会带累家族。
一行人穿过暗道,又遇石门拦路。
门上没有机关,但有铜锁把守。
“没有钥匙,可斩断。”陶荣说道。
这把锁的钥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经被抛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捞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够锋利,连斩三下,火星飞溅。紧接着一声脆响,铜锁断裂,分成数块从门环上脱落。
甲士扫开碎屑,各自拽动门环,纹丝不动。
再拽,依旧不动。
陶荣轻咳一声,提醒道:“向两面推。”
石门构造巧妙,无论向内推还是向外拉都无法打开。唯有向两侧移动,门板嵌入墙壁暗槽,才能打开地下库房。
伴随着摩擦声,石门渐渐开启。
门后一片昏暗,飘出些许特殊的气味,类似桐油。
甲士率先进入室内,移动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积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林珩也不由得攥紧双拳。
“公子,这仅是一部分。”陶荣抄起一杆长戟,向林珩展示其锋利,“山中还有更多,矿洞旁有数座私建的窖炉和兵库。”
长戟闪烁寒光,上面没有任何刻印,也无辨识的记号。这也是先氏聪明处。只要不是在边城被发现,追查这些武器的来源,先氏总能设法脱身。
除了长戟,库房还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战场就是杀人的利器。
“清点造册,待狼甲二人归来,秘密送往晋阳,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复情绪,很快做出决断。
“公子,城内可征发步卒,这些兵器有大用。”陶荣建议道。
“不急。”林珩摇摇头,否决了陶荣的提议,“我刚归国,根基尚不稳,武装私兵会引来父君忌惮。”
陶荣皱眉不语。
据他所知,公子珩归来途中连遭截杀,哪怕不是晋侯亲自下令,也在背后默许丽夫人和公子长的举动。
父子俩形同撕破脸,早无父慈子孝,何须如此顾忌?
“尚且不到时候。”林珩看出陶荣的不解,转身离开库房,示意他跟上,同时解释道,“无需多久,边城之事将传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谋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实,有狐氏失一臂,林长会怒,丽夫人会怒,有狐氏上下会怒。一次无法伤筋动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会出错,进一步铤而走险。”
“君上宠信有狐氏和公子长,偏袒多次。”陶荣提醒道。
林珩停下脚步,侧过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爱林长,有意立他为世子,却无意马上让出权柄,离开国君宝座。”
陶荣不由得一怔,脑中灵光闪现,似拨云见日。
“试想君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养多年,爱护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当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让他明白厉害!
陶荣没有任何迟疑,当场给出答案。话出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家主尚且如此,何况是晋国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