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清哇一声哭出来,“大师兄,方丈……方丈……”
湛尘垂眸,方丈早是强弩之末,撑到如今已经是不易,半生都在为天地众生测算生机,直至死亡也不停歇,真的值得吗?
他从来不懂情,不明白佛的慈悲。
从生来至今,未遇见花燃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模仿,钱家父母对他好,他学着反馈爱,钱二伯对他不好,他知道什么叫厌恶。
净光寺里,方丈给予他尊重,教导他修习,可他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爱众生,又为什么可以为此牺牲所有?
能给予他答案的人已经永远沉眠,他也无法得知方丈明白他的身份之后是如何的心情,方丈说神佛有情也最无情。
既然无情,为什么在发现他是恶念化身之后不杀了他?或是爆出他的身份,让梦蓬莱无数正道替天行道?
他想不明白,人间的情绪清楚又模糊,近在咫尺又远如天涯。
他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
广清哭够了,抬起头擦去眼泪,“大师兄,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情,我会把寺守好等你们回来,一定要带回阿燃姐,她是唯一的生机。”
湛尘:“如果我死了,浩劫也会结束。”
“不会。”广清摇头,“你是装着恶念的躯壳,若你身亡,恶念会逸散,到时候同样是一场灾难。”
说这话的广清忽然像是褪去稚嫩的外壳,恍然间与方丈的脸重合在一起。
湛尘了然,“这是你们不杀我的原因。”
广清吸吸鼻子,“你是我的大师兄,我绝对不会杀你,要是有人想杀你,我就把他们都打跑,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湛尘漠然注视着广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广清还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孩,被人抛弃在一个水盆中,顺着河流往下飘。
他披着温和与仁爱的壳,将广清捡回净光寺,岁月匆匆,十年已过,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孩已经长成少年模样,朝气蓬勃,有着最纯粹的眼神。
广清脸上泪痕未干,站起来匆匆从衣服口袋掏出六个灵石塞到湛尘手里。
“我已经开始干活,这是这个月的月例,你快拿去,要是灵力不够还能补充,我真没用,要是能早一点干活,还能多攒一点。”
六颗灵石躺在掌心,滚烫无比,灼烧人心。
第113章 生辰
◎时间已经到了◎
千杀楼的地牢中, 两只弯钩穿过花燃的琵琶骨,将其吊在半空,血在身下聚成一汪。
这一次伏冷霖像是终于意识到笼子里的鸟雀会飞走, 派人时刻看守花燃。
离花燃二十四岁生辰还剩下五天。
花燃看着面前躺在躺椅上假寐的闻惊风, 问道:“影呢?是升职还是降职了?怎么不是他来盯着我, 你不是很忙吗?”
闻惊风眼睛没睁开, 接话道:“拜你所赐,这两天难得清闲,至于影,血液修炼成丹不知进入哪个人的嘴, 尸体估计已经被山里野兽分食干净。”
“从帮我开始, 你就知道他活不下来?”花燃垂着头。
她头发干枯,衣袍凌乱,一双眼睛却无比明亮,像是黑暗中的两簇火苗。
闻惊风睁开眼睛, 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他从躺椅上站起, 走到花燃面前,坦然道:“是。”
花燃:“他的弟弟呢?”
“我并不知道他将弟弟安置在何处,只是用了点小手段, 让他误以为他弟在我手中。”闻惊风伸手替花燃整理头发, 擦去她脸上凝固的血迹。
花燃偏头, 避开他的手。
闻惊风扯一把锁链, 弯钩撕扯皮肉骨头, 花燃痛得皱眉, 脸色更苍白几分。
见她无法躲避, 闻惊风继续为她整理头发, 手中的木梳散发出桃枝的香气,梳理着打结的长发。
“楼主知道你在哪里,一路上鼓动修士追杀你只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即将成功的时候,期盼却全然落空的感觉如何?”闻惊风对如何刺激花燃再清楚不过。
花燃低头,闭眼不语。
闻惊风:“正道厌恶排斥你,所有人都是楼主的眼线,天下之大,你毫无去路。”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五日之后我就会成为伏冷霖的腹中丹,正道如何待我有什么意义?”花燃语气淡然。
闻惊风拿出一颗丹药放在花燃嘴边,“吃下去。”
花燃懒得挣扎,现在也没有说不的资格,就算她不想吃也会被闻惊风硬喂下去,干脆直截了当地一口将丹药吞下。
丹药入肚,没有任何感觉,“这是什么?”
闻惊风:“等你变成丹药之后,可能会给楼主带去一些小麻烦。”
花燃了然,原来是要将她这一味药材变成一个有毒的原料,等伏冷霖吃下她这颗丹药,可能会暴毙而亡,也可能日夜被痛苦折磨,谁知道呢?
她如今在闻惊风眼里大概是再无作用,唯一的价值就是将伏冷霖毒倒。
像是看出花燃在想什么,闻惊风抚摸着花燃被梳柔顺的头发,“放心,你不会死。”
他在花燃手腕上割一刀,流出的血液装入一个小炼丹炉中,他在花燃面前直接炼起丹药来。
行云流水的动作像是重复过千万次,血液和其他药材融合,最终变成一颗血红色的丹药。
闻惊风捏着尚且温热的丹药,“在彻底吞噬你之前,他需要先慢慢适应药性,避免在最后关头被恶念反噬,你泡着的蓝水就是为使你的‘药性’变得更温和。”
花燃接话:“你对我的血动手脚,目的是让他提前遭受反噬?”
直接在炼药过程中加入其他东西太容易被发现,而经由她体内融入血液的毒,才能悄无声息地达到目的。
花燃勾起嘴角,语气不知是讽刺还是夸赞,“他还真是信任你。”
闻惊风:“前期获得他的信任很困难,他无比笃定自己的眼光,一旦得到,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他不会察觉异常。”
“你这么了解他,看来还是双向奔赴。”花燃嗤笑。
闻惊风不以为意,把花燃的头发扎好,目光停留她五官上,有如实质,粘稠缠绵。
她在千杀楼太特别,爱憎永远直白体现在脸上,感情纯粹,时而天真得令人发笑,犹如盛放在风雪中的腊梅,以为自己是雪,香而不自知。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花燃生辰的前一天,伏冷霖将她带到去到像是祭坛的地方,高台之上是一个大得能将整个人装下的丹炉。
黄昏刚落下不久,群星黯淡。
花燃被铁链锁着,走起路来还能听到铁链晃动的响声,她脸色漠然,一步步向前走。
伏冷霖手里拿着一壶酒,酒壶倾斜,酒水从壶口流出倒入地下,浓郁的酒香散开。
“净明圆寂,真是可惜没能让他亲眼看到我所创下的奇迹。”他缓缓开口。
天地一片寂静,说话声在空旷的谷底荡起回音,闻惊风带领着其他人远远围在一旁没有靠近。
伏冷霖像是突然起了谈性,也不管花燃是什么反应,自顾自说下去。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散修,四处闯荡,认识净明和戈奕,成为极好的朋友,戈奕隐瞒身份,直到要离开时我们才知道他来自幽冥,是幽冥之主的孩子,要回去继承家业。”伏冷霖陷入回忆。
“当时净明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老固执,他是那一代净光寺里最有天赋的弟子,我们一起在梦蓬莱历练,经历过许多生死危机,有时候是我救他们,有时候是他们救我。”
伏冷霖话锋一转,“可惜他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不明白像我这样底层人的挣扎,甚至不认同我的理念,不愿和我一起成神,我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他看向花燃,语气忽然变得冷厉,“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该告诉他们我的计划,要不然净明也不会到死都在跟我作对,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可以成功,他为什么要阻止我?!”
花燃:“你把我喊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她神色淡淡,对于伏冷霖的话没有产生任何触动,甚至有点烦躁,如果死她也想安安静静的死,而不是被如此聒噪的说话声环绕着。
伏冷霖冷静下来,“时间一到,你将不复存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花燃仰起头,露出一张惨白面容,“你孤家寡人,我却不一样,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难道你还指望有人来救你?你忘了吗?你如今被所有人背弃,人人恨你入骨。”伏冷霖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花燃。
花燃笑了,“你的生命真可悲。”
漫长的一生里最后只剩下无尽的偏执,亲朋好友什么都没有,连自以为忠诚的下属都藏有二心,他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一个。
月亮逐渐升高,林中忽然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
茂密的树林挡去花燃的视线,不知林中发生何事,伏冷霖站在原地未动,数着距离凌晨的时间。
树木间隐隐有亮光闪动,数量竟然还不少,刺客在夜中并没有用光照明的习惯,每一个光点都是另一方的人。
第一个光点突出重围,面容在昏暗天色下有些模糊不清,不过也足够花燃看出他是谁。
湛尘的身上的白衣被业火笼罩,比夜色更黑,仿佛能将光线燃尽,明明是黑色,此时此刻却无比夺目。
第二个是孤月影,一把点星剑如流星划过,剑意初显。
这两个尚且合理,后面出来的人就逐渐让花燃睁大眼睛。
第三人,是在望潮城给她塞“秘籍”的程楚渊,消失已久的君子剑再度出现。
第四人,姚珂卉冷着脸,身后跟着一个被蛊虫吞噬意识变成傀儡的刺客,替她挡去杀招。
第五人,三娘骂骂咧咧地走出,依旧穿得花枝招展,如同一支春日盛放的牡丹。
第六人,金群芸手持长剑杀出。
第七人,徐君平追在金群芸后面,大喊“夫人等等我”。
……
还有一些她忘记名字或甚至不知名字的人,在百花城的西街里,在望潮城的海岛上,在万里镇的客栈中……
甚至还有几个十分眼熟但不知姓名的修士,眼熟的原因不是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因为他们实在太爱凑热闹,在每一个事情发生的地点都能看到他们的踪影。
花燃疑惑不解,如今她是人人喊打的邪道妖女,湛尘和孤月影先不说,其他人怎么会过来救她呢?
这个问题当下注定无法得到答案,她看着他们靠近,心头一片酸软。
巨大丹炉下火焰燃起,时间已经到了,伏冷霖将花燃扯到丹炉前,按着她的脖颈就要割下去。
一只手将花燃拉开,伏冷霖没有防备,手下忽然空空如也。
他看着这个最信任的手下,暴怒道:“闻惊风,你在干什么?”
闻惊风笑得谦逊,“想和你要一个人罢了。”
他割开花燃手指,指尖沾过那滴渗出的血珠在半空滑动,一张符箓快速成型,带着血光朝伏冷霖扑去。
伏冷霖身形微滞,体内有另外一股力量拉扯,导致一时间避不开飞来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