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的清晨下起了霏霏细雨,湿冷的低温与阴翳的天气,更加深了丧礼当日的哀伤气氛,费兹罗毕竟是海军中将,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暴怒难以相处,但由于资歷丰富且交友广阔,丧礼当日还是聚集了近数百人前来弔唁。
穿着一袭黑色大衣与黑色礼帽,站立在阿道斯身边,罗伯特的眼神略为不安,早在当阿道斯提出要前往丧礼致敬时,他便各种不同理由企图劝退,要知道汤玛斯赫胥黎可是被称为达尔文的斗牛犬,当日应当有不少来者都是神创论支持者。自远处罗伯特就认出了韦伯大主教、欧文爵士……全都是神创论的重要分子,虽然此刻社会上普遍都能够接受演化论的思维,但神创论的提倡者毕竟匯集古生物学家、神学家与物理学者,罗伯特感觉他们只是在这场争论暂居下方罢了!战争尚未结束,万一他们将费兹罗自杀一事怪罪到赫胥黎头上,没准丧礼弥撒还会演变成暴动。
但最可恶的是赫胥黎这傢伙一点自觉也没有,当来到教堂时,不但不稍稍掩饰自己的身分,反而不断盯着进入教堂来来往往的弔唁者,生怕别人认不出自己似的。
入口处飘散了许多油墨印刷的宣传单,那应当是由神选者所散布的吧!罗伯特捡到了一张,上头画着穿着西装的动物模仿人类行为,背后的标题则是:失落的半隻翅膀。署名为生物学家米瓦特。
米瓦特文中提到若是天择造成了物种发展的新性状,但最初必定会有不成熟的演化,如此无用、畸形的演化,只会被天择给淘汰,如何会成为一种性状延续下去呢!达尔文的理论必定有其错误。
罗伯特忍不住皱起眉头,的确,据他所知这个问题同样的困扰着达尔文,为此他虽然在第六版的《物种起源》试图解释半隻翅膀的论点,却反倒陷入僵局了,与半隻乌龟一样,都成为神创论抨击演化论的常见利器,罗伯特害怕的是会不会其实演化论是错的,这点或许只有全能的神才知晓的,但一想到此忍不住又感到好笑起来,做为演化论者,都已经宣称神不过是气态的脊椎动物,兜了一圈到头来竟然还在心底对自己下架的神有所期待。
教堂中央摆放着耶穌受难的十字架,马修斯神父看起来应当有七十高龄了吧!当初他也是充满热情的传教士,曾经搭乘小猎犬后与费兹罗一同出海,企图拯救那些可怜的灵魂。当他颤巍巍地在他人搀扶下走上宣道台前,罗伯特都忍不住有种担心他不小心失足的感觉,马修斯神父的音调缓慢,像极了今日的天气,以一种湿黏的语调沾黏在人的皮肤之上,这种感觉显然不是只限于他自己,偷偷瞥了左右身边之人,发现有人甚至打起瞌睡来后发现失礼后赶紧摀住嘴巴,如果是口才较好的年轻神父主持,应当不会陷入如此拖沓的状态吧!罗伯特稍稍打了一下呵欠后,抬头望向上方的尖拱玻璃彩绘。
玻璃彩绘上多半是熟悉的圣经故事,右侧第一个是施洗者约翰,正为低着头穿着白袍的耶穌受洗;在另一边翡翠色、海蓝、以及玫瑰红色的玻璃镶嵌下左方的女子已僵硬的姿态怀抱婴儿,左方l型构图方别呈现三人黑线轮廓下的侧脸,他们手持黄金、没药枝条以及乳香,赠送给前方的婴儿。这是圣经的哪一个桥段呢?他怎么不大清楚?
「费兹罗中校最伟大的贡献,在于他以身作为神创论的矛,勇敢的为我们揭开演化论的偽善,演化论试图掩盖上帝造人的奇蹟,并将人类的血缘与猿猴做连结,这是多么大谬不然的说法,若是我们让猿猴穿上衬衫打领带,野兽必定会将衣服与钮扣一把扯下扔入泥泞里,同样的对于野人也是如此,野人们终年赤身露体,以黄红油彩涂抹脸部从不洗澡,费兹罗曾经自火地岛带回四名野人,教导他们各项生活礼仪与上帝福音,但结果却是悽惨的,当我领着这四人返回火地岛并建立教堂后,野人便如同野兽般肆无忌惮攻击教堂,抢走酒杯、破坏十字架以及圣器,从这件事情我深刻的认知到一件事情,人类绝对是上帝费尽心力创造的万物之灵,任何将人类与猿猴、野人做连结的言论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煽动,我们寧可承认自己血统来自于鱼、马……什么动物都好,也不可落入与猿猴、甚至是野人为伍。」
罗伯特望着尖拱下的玻璃窗花思索之际,耳朵突然传来马修斯的慷慨陈词,原来不知何时,马修斯已经宣读完《圣母经》与《玫瑰经》,进入最后的流程了,此刻人群中突然发出喧嚣:「神创论是阻碍科学进步!」
「哪里来的演化论支持的猴子,竟敢污秽上帝的领域。」韦伯主教此刻也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袭黑袍,身后数十名随行的修士与僕役彷彿是一堵结实的黑墙,足以阻挡任何穿透,不好,本以为只是神创论的大本营,没想到竟然有演化论的激进者混入,就在此刻人群里不知谁大喊道:「罪人赫胥黎也在这里,赶走达尔文的斗牛犬。」
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有人豁然站起,彼此之间互相拥挤推打,木头长椅边缘的堆满着蜡油的银烛台硬生生被撞倒发出鏗鏘的声响,随着躁动人群里混乱无序的熵持续上升,或许一开始有想要挥拳的对象但到了最后全都分不清楚对象为何?践踏与尖叫声渐次传来,站立在前方的马修斯惊恐地企图维持秩序却成效不彰,最终他只能指挥底下之人先封棺。
趁乱中阿道斯赶紧涌至前方,此刻拿着铁钉的工人已经到来,阿道斯不顾一切将整个上身探入棺木内,四周都环绕着圣洁与香氛的百合花,或许是因为尸体上涂有油膏的关係,一股馥郁油脂气息袭来,但他知晓用不了多久,这些香气袭人的洁白花身就会跟尸体同时被埋葬在墓地里的土壤深处,成为蛆虫的养料。他手上持着方才趁乱捡起的白蜡烛,仔细端详棺木内的一切,的确,就像罗伯特形容的一样,费兹罗脸色显得青白,下嘴唇呈现些微的咬痕,此刻周围的喧嚣几乎足以将死人给吵醒来吧!此刻后方工人将阿道斯整个身子往后扯,接着迅速的以铁钉将棺门给封起,扛起棺木就往外头移动,混乱间罗伯特死命拽着阿道斯,狼狈从侧门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