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墨悠裸着身体坐在沙发上。
手在身前的胸部上抓着一条绒布被单,微微侧头的模样,就像是个等待被画下身影的模特儿。
几人把药头送回警局,老郑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让墨悠和子悦先回家休息一晚。但虽说是一晚,其实早已过了夜半时分,外头不时有人们嚣嚷的声音攀过,都是摇摇欲坠的醉鬼子们踩着迷糊的步伐往家迈进。
子悦拿着痠痛药膏跪在墨悠身后,仔细在他脖子后方和腰部细心的涂了薄薄一层。
但是他没有很专心,双眼直直盯着旁边的新闻看,似乎在认真倾听电视里头的人讲话,但却不晓得他是否真的有专注在新闻上?抑或只是在放空?
神奇的是,墨悠也异常沉默,两人心照不宣的不言不语。一种不自然的氛围在他们之间瀰散,似乎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两颗心都藏有各自的想法。
就像偷情怕被抓到一样,墨悠其实没有很在乎子悦方才推自己跟药头打架的事,他更怕自己和魏蓝见面的事被子悦知道,但一方面又很想跟子悦分享这件事,他很想问子悦魏蓝叫了自己的名字,说了那句话,是不是代表他想起自己是谁了?但是他又觉得子悦容易寂寞和害怕被拋弃,不想因此伤害了他。也想着,说不定子悦推自己出去,是因为正在为自己和魏蓝重逢的事在闹脾气。他该不会是在藉此故意跟自己抱怨,在偷偷报復自己拋弃他的这种行为?
他不断悄咪咪的偷看着子悦,来回转动着自己的头,一下子瞄对方的眼睛,一下子瞄对方的脸。
子悦看着前方的电视画面,馀光却被墨悠不断晃动的头闪得相当不舒服,他叹了一口气,故意伸手「啪」的一声拍在对方刚才擦过药膏的地方。
「嗷,」墨悠叫出声,痛得不可言喻的张嘴转头看着他。
子悦瘪瘪嘴,「你别晃了行不行?我跟你道歉嘛。抱歉我推你去打架,抱歉我让你当替死鬼,抱歉我让你腰酸背痛,这样,你满意了吗?」
墨悠紧皱着眉头,探手摸摸自己的后颈,就像在安抚自己一样,「我又没有说什么......。」
「那你干嘛一直偷看我?长得帅也不是给你这样看的。」
墨悠翻了一个白眼,见对方这种荒谬的言论和轻浮的态度,觉得他根本就是隻神经大条又傻里傻气的狗子。
子悦看着墨悠又转身背对自己,在那发出似乎在紓解痠痛的哮叹声,默默的收起自己面上的笑容,有些沉静的望向前方电视机。
他其实早就看到魏蓝和墨悠讲话了。
早就看到魏蓝那诡计多端的表情,也早就知道他欲擒故纵的手段。但子悦不想太在意这件事,不想插手他们两个之间混杂的过往,也不想介入他们死灰復燃的现在,这些都是真话,不只是因为麻烦,也是因为这本来就不甘自己的事,更何况他也没那个能耐帮助墨悠。他若有拯救和帮助别人的能力,今天就不会是这样的地步了,也不会过着这样的人生。
自己一向都是个直来直往的人,生气了就打一架,不开心了就互骂,闹脾气了就捉弄对方,无聊了就来场游戏,然后一切就随风而去,心情紓解了,他就不想多事了。他承认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想捉弄李墨悠才接近他的,他确实觉得墨悠将会是一场很有趣的游戏,而且现在已经一脚踩开这场游戏的重要机关了,他不想这样甚么都没得到的空手而回。魏蓝的登场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是这场大戏里的意外惊喜。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子悦,却没发现自己表现在外的表情是何等的严肃和死气,压根不是一个面对游戏的玩家该有的欢快。
墨悠也没察觉他表情的改变,看着新闻播报画面中拿着奖牌从舞台上走下来,正巧经过摄影机的年轻男子,「也是拿去你爸的医院用?」他问,「那个医疗器材?」
「是啊,」子悦说,低下头把贴布的纸张揉起,扔往一旁的垃圾桶,「老爸想垄断市场,所以得奖的都拿去申请专利,不会免费分享给别的医院用,公司是子贤管的,子贤其实明明就很出色。」
墨悠伸手到颈后,摸摸些微黏腻的水泽触感,感受到舒张毛孔的冰凉渗透进肌肤里。他在脑子里细细想着子悦的兄弟姊妹。
「......子贤和子彬关係好吗?」他随口问了一句。
子悦摇头,但墨悠没看到,因为他背对着子悦,「不上不下吧?」他说,「也称不上好,普通。但子彬和子瑋都是这样,他们待人就是淡淡的。」
听到中间出现不熟悉的字词,墨悠微微侧头,「子、子什么?」
「子彬和子瑋啦,」子悦说,「大哥和三哥,三哥超废的,只是跟着老爸的内科医生而已。」
「是哦?」墨悠小声说着,「这么多个哥哥吗?」
「欸,」子悦听了,突然放重音量,出声警告他,「可以的话,我才不想当他们弟弟好吗?我们是不同的妈妈生的。」
「不同妈妈?」
子悦见对方好奇的模样,沉思一下开口,「......我爸离过好几次婚啊,」但语毕,他却察觉自己说了太多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了。
墨悠沉默,总觉得自己挑错话题,便选择安静闭嘴。
子悦自己走到厨房去,有点想逃离那股尷尬的气息,在流理檯前走动着,一会儿倒水,一会儿拿水果。零碎的各种声响就像是在给布娃娃塞棉花似的,将空虚的空气里一堆一堆的慢慢填满。
墨悠望着电视里正好拍到子彬和子贤同时入境的画面,两人贴耳说着悄悄话的样子其实不如子悦说的那样生疏,墨悠甚至有一剎那的敏锐直觉,觉得他们十分亲暱,不禁让他陷入沉思。
「谁啊?」
「他叫魏蓝,是我们班的小混混。」
「真的假的?那你要离他远一点啊。」
「是啊......他...。」
「李蓁芩!」
「姊姊......。」
「......我没事,你别怕,你别怕啊。」
「李蓁芩。」
墨悠低下头抓抓手,握握拳,当姊姊轻轻推开自己的手时,自己感觉到从对方力道里传来的那股犹豫和停顿,墨悠都确实接收到了。她总是在走出房间前回头看向自己,面上带着微笑,却很是无奈和害怕。
当然,他也记得在她生命尽头前看向自己的最后一霎那。
倔强与坚毅,哀求与自傲,狰狞与美丽。
「姊姊......对了,」他突然抬头,对着空气呼出一口冷空气,「原来今天是姐姐的忌日啊?」
子悦刚洗好从冰箱中挑拣许久才满意的苹果,就听到对方在孤独的客厅处自言自语。他一边咬响苹果,一边踱步走了过来,「什么?」
墨悠看向他,摇摇头,「姐姐的忌日。」
子悦站在将厨房与走廊隔绝开来的大理石矮墙旁靠着,默默凝视着他。
「高中自杀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的?」
「......啊...我......乱猜的?」子悦心虚的眼神左右飘移,这......总不能说,之前墨悠和父亲在办公室吵架时自己听到的吧?
墨悠也没那么多心思,撇开头,看着面前的电视,「是啊,是自杀......,」他说,将右脸撑到右手上靠着,闭上眼面带沉思,脸色染过一股阴霾。没想过看着子彬和子贤讲悄悄话的样子,竟会意外勾起自己以前的回忆。
子悦嚼着苹果,不断发出咖滋咖滋的声响。
「你妈伤心死了吧?」这句话同样也是他偷听到的,是墨悠老爸说的。
墨悠保持微低着头的姿势,抬眸看他一眼,发出闷闷嗯的一声,「老姊死后,老妈就有点忧鬱症。老爸雇了一个看护照顾着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他轻轻闭眼,显得似乎对这些事毫不过心一样。
子悦耸了一下肩,「你不去看她吗?」
墨悠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唐突的说了一句,就像暗地里在暗示他们一家子和她关係不好一样,「她早就已经疯了。」
子悦皱了一下眉,看向他,也不知是因为妈妈在她心目中就是个完美温柔的存在,不可能是疯癲的,还是母亲疯掉这句话会勾起他对妈妈不好的回忆?两者皆有可能。
「所以她已经去世了?」
墨悠沉默无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接到父亲的通知过。」
子悦看着对方陷入暗沉的表情,只是饶有趣味的点点头,缓缓把被咬出凹痕的苹果悄声放在一旁的矮墙上,双手插进口袋里漫步走出厨房,走往浴室去。
经过墨悠所在的客厅时,一旁传来冷不丁的一句话,是毫无感情的人声。
「你觉得我杀了她,她会原谅我吗?」
子悦回头看向他,轻轻扯起嘴角。
他轻笑,「谁?你妈?你姐?」
墨悠却没有回答。
「不会吧?」他说,哼了一下勾起荒谬的笑容,「这世上有甚么事是真的会得到原谅的吗?」他耸一下肩,故意做出轻松不拘小节的样子,悠悠走过对方身边,「更何况是一条生命。」
墨悠拾眼,看着面前灰色布沙发表皮,喃喃自语道,「是啊......是啊......既然得不到原谅那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听到这句话,子悦顿下准备重新走往浴室洗澡的脚步,皱紧眉心回头看着他,感受着这从没在两人之间出现过的氛围。
墨悠在对自己讲话吗?他在暗示自己?是母亲派他来的?不对,自己想多了,那件事不是真的,是父亲杀了妈妈,对,自己亲眼看到的,看到站在床边表露难以置信的父亲。
鸡皮疙瘩在手臂上游走,子悦知道人很容易把自己玩坏,他有太多次这种经验了,人类在气氛的压力底下是最为脆弱的,每道尖锐的冷空气都可以轻易划破与氧气只有一层皮肤之隔纤细的支气管,头皮发麻是压力在我们身上攀爬渴望找到出口的宣洩模式。但或许是经歷过比这一切更压抑的气氛,也或许是已经习惯这种心理角力的争斗,子悦轻轻叹一口气就可以把那种捏紧自己心脏的强力叹散。但也或许只是一种心理作用的慰藉罢了。
走到厕所门前又再次停下了脚步,他回首望向墨悠那坐在客厅里孤身一人的背影,微黄的灯光下照耀着他本就单薄的身形,因为些微的背光看起来庄重又严肃,更似在混浊世道下温文儒雅的一股清流。他们之间相隔了遥远的一段距离,触碰不到彼此,子悦却第一次觉得他们好贴近彼此。
在相同的空气中、在同样的灯光下、在一致的声音里,他们融为一体。
看不到对方的面庞,子悦只瞧见他始终望着前方而留给自己的后脑勺,那样乾净洁白的他也会染上血跡吗?用他那总是在他人身下挣扎的双手杀了人?
既然如此,那人群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可畏之处?若他能一手便带走一个命,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他在偽装脆弱,还是在演绎强大?
墨悠这时突然站起身子,把原先盖在腿上的毯子扔到沙发上,回过身看着子悦。
两人视线对上,子悦挑了一下眉。
「干嘛一直看我?」
「没有啊,单纯欣赏。」
「......今天我和你一起洗吧,」墨悠说,一边踩着缓慢的步伐前进,一边紓解痠痛的扭动着脖子。
他的颈部线条很美,上头还有因皮肤细嫩而透出的淡淡血管色泽。
他来到子悦面前将双手搭上他的肩,用手将他脖子圈住,像条蛇一般的软撑在他身上,「好吗?」
子悦微微侧过头故意表露出睥睨的斜视他,「我不喜欢药膏的味道,所以你别坐我身前,我要看到你的脸。」
墨悠只是轻轻一笑,推开他便自顾的走进浴室里。
这就是他妈的癮,子悦想,侧头看着他在浴室里开始脱起衣服的背影,就跟在吸食古柯硷时做爱一样刺激。墨悠是种毒品的话,子悦肯定把他当成中药一样吃补,他是自己的解毒良药却也是让自己上癮的毒药。墨悠身上的惊喜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他总是能在自己觉得他将与自己相差远去时,发现他们之间是如此相像,子悦甚至有时会怀疑,墨悠在操纵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甚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甚么,更知道自己渴望甚么。他对自己瞭如指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但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差距,才能让他们有许多的空间可以进行拉扯。他们之间的起点越是相差甚远,未来就越有可以拉近的额度;他们之间的开头越是进在咫尺,未来就越有可以脣齿相依拥抱彼此的机会。
子悦知道自己不希望失去他,而且也知道他更不想离开自己,他们在操纵彼此,但自己是有意的,墨悠是无心的。
子悦不曾忘记自己是动物,却也没忘记过自己是人。身为人类,他今日活在世上是为了找到明日继续活下去的动机,所以他需要狩猎;身为畜生,他明日活在世上是为了不浪费前一天拼命生存的付出,所以他需要犒赏。所有游戏都存在于人间,他想谱写自己的人生剧本。
他想知道在自己的掌控下,这场名为自己的人生及名为他人的游戏可以失控到哪种地步?